尽管哑着嗓子吸着鼻子,不时还咳嗽几声,但电话那头的吴老,一说及大师陈省身,还是不顾数日未愈的感冒,和记者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。
可以理解,吴老的动情。
即便一名普通的数学工作者,对世界级数学大师陈省身的离去,心中也会泛起涟漪。更何况,作为首届中国最高科技奖的得主,当代数学大家吴文俊,正是大师平生“最得意的弟子”,是大师,“决定性地改变了我的一生。”
昨天,吴文俊在天津参加陈省身遗体告别仪式,送别恩师最后一面。而在此前,本报那一个多小时的电话专访里,年已85岁高龄的吴老,凝语、哽咽、慨叹,多少深情追忆中……
这是永远的遗憾
1911年生于浙江嘉兴的陈省身,这位中科院外籍院士、南开大学数学研究所名誉所长,是“有史以来唯一获得世界数学界最高荣誉‘沃尔夫奖’的华人”、“当今最伟大的数学家”,他以其对整体微分几何的卓越贡献,被国际数学界尊为“微分几何之父”。为表彰他对全人类的贡献,2004年11月2日,国际小行星中心将一颗小行星命名为“陈省身星”。可是,12月3日,陈省身因病医治无效在天津逝世。作为他的学生,电话那头的吴文俊连连感慨。
吴文俊:太突然了。20多天前,我还去南开拜访过陈先生,和他聊了整整一个下午,主要是听他聊,他的精神非常好。他去世当天晚上,11点多了,南开一位胡教授打电话给我,突然来这么个消息,我完全没想到。先前10月28日,先生93岁大寿,我因太忙没赶上(哽咽)……幸亏11月份去过一次,否则真叫终身遗憾。
记者:这最后一面,陈先生都聊些什么?
吴文俊:话题很多,各方面都有。比如,他设计过一个2004年数学挂历,每月标明曾发生的数学事件,但2005年他说不做了,他要专门写一本小册子,介绍数学史大事。我想以他对数学的理解和了解,这本小册子应当是很有价值的。可惜呵,他没能走到新年,这是永远的遗憾了……
记者:大师的最后岁月,还热心科普工作。
吴文俊:对。他同时也谈到正进行的学术研究,说到一个当今数学界四大数学难题之一的“六维球面上的复结构问题”,这困扰了他几十年,那天说他有进展了,显得很高兴。90多岁还勤研不辍,陈先生的研究精神,没人可以比得上,先生为我们树立了榜样。
记者:陈先生的最高峰,是不是在他年轻时,听说国外很多科学家都有这样的现象?
吴文俊:外国很多科学研究者,20来岁的确了不起,可有的到后来不见得好,60岁以后就没声音了。早熟早衰。这固然有科学体制的因素,本人也是有问题的。而陈先生最早出名也是年轻时候,但他一直坚持到生命的最后,孜孜以求没停过,这种精神堪称前无古人,为世人做出了榜样。
先生一“逼”伤脑筋
首届中国最高科技奖得主吴文俊,研究工作涉及代数拓扑学、代数几何、博弈论、数学史、数学机械化等众多学术领域,他对数学的主要领域———拓扑学的某些领域,做出了奠基性贡献。他的“吴公式”等成果,是20世纪50年代前后拓扑学的重大突破之一,成为影响深远的经典性成果。后来又开创了崭新的数学机械化领域。他的成就缩短了中国现代数学与国际上的差距,他是我国最具国际影响的数学家之一。可吴老告诉记者:当初要不是陈省身,自己差点“误入歧途”。
吴文俊:不错,是他决定性地影响了我一生。我一直对数学感兴趣,可抗战爆发被迫中断,学习研究脱离正轨,当时精神很痛苦。抗战结束后,1946年,一位亲友知道我的爱好,就鼓励我直接去找陈先生,说他是个学者不会见怪。于是,我就上陈先生家拜访了,就在上海徐家汇附近一条弄堂里。
记者:当时陈先生已很有名了吧?
吴文俊:他1943年到美国普林斯顿研究院,与爱因斯坦成了同事,很快便完成平生最得意的“高斯—博内公式”证明及构建陈氏理论,为大范围微分几何提供了不可缺少的工具,成为整个现代数学的重要构成部分。由此,1946年大数学家霍普夫在《数学评论》写文章说,“微分几何进入新时代。”可以说,陈先生那时就在国际上成了大名,当之无愧的中国数学第一人。
记者:和这样一位素不相识的大名人相见,您当时心里忐忑吗?
吴文俊:也没什么,他的态度一直很和蔼,谈话时,他翻了一下我送上的数学研究心得,就指出我的方向不对。
记者:怎么不对?
吴文俊:抗战8年我自己摸索,结果陷在数学名词的倒来倒去之中,钻进了牛角尖。陈先生一句话,把误入歧途的我拉回来走到今天,这是我一生的转折点。那次见面,当时谈的时间相当长,主要是问我的情况,我记得我当时说想加入他领导的数学所,但他没明确表态。一直是到临别,送我到门口,他忽然说了句:“你的事我会记在心上的。”没几天,通知来了。
记者:通知来了,去干吗?
吴文俊:先生让我到图书馆看书,就“不闻不问”了。直到一年后,突然有天找我,叫我“还债”,我当时莫名其妙(笑),我又没有欠谁的钱,还什么债?陈先生就解释说,你看了那么多人家的研究成果,吸收了人家的东西,就是欠了人家的债,现在你自己也得做出东西来,还给别人。这个说法,绝!(大笑、咳嗽)这是陈先生的创造,我从没听谁这样说过。只是,本来我很快乐地一天到晚泡在图书馆,这一来,陈先生逼我做学问,弄得我很伤脑筋了(笑)。
记者:高明的大师大概就是这样子吧,关键点一下?
吴文俊:对对,一下把我点醒了。我想他这个“还债”,也适用于所有搞研究的,适用于现在的年轻人。
一事“纳闷”半世纪
跟了先生一年多时间,陈先生就把吴文俊推荐给法国数学家,可安排他去的地方却不是巴黎,而是法国边境的斯特伦斯堡,这让他有点纳闷———为什么要送他去那么一个不见名的小地方?
吴文俊:当时我真不懂,直到几十年后,他回国定居天津南开,和我说那儿比较清静,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在学问上,这才把我当年的纳闷解开。两件事一联系就明白,这是他很重要的一个方针———去清静的地方,专心致志做学问。
记者:让您去法国小地方留学,是记忆至深的一件事?
吴文俊:对先生的记忆至深,还有许多。比如说吧,那时在数学所,有次我自己看书,看到一个名词叫“纤维丛”,不懂,一次谈话中偶然问起,没想到,陈先生异常高兴,他知道这是几何一个关键词,说我开始触及核心了,于是拿了大量他自己的笔记出来,密密麻麻全是这方面的国外文献,毫无保留给我看。他这种善于帮人的艺术,特别对年轻一代的满腔热忱,是大师的风范。
记者:您去了法国,两年后陈先生也受邀去美国做学问,一直有联系吗?
吴文俊:不多,就是不断见他有论文发表。再见面大约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了,当时“文革”没结束,但中美关系有所缓和,美国代表团来访问,数学代表就有他。见面都很感慨,只匆匆一晤呵……到了改革开放后,陈先生开始有计划地来了。他根据国际上的数学发展情况,提出一个“双微”
的方向,微分几何和微分方程,随即在中国召开了一系列的“双微”会议。
记者:20多年过去了,现在如何看待陈先生的这个贡献?
吴文俊:哦,称得上使整个中国数学事业起死回生了!20多年,起来一大批人,今天的中国数学界,在“双微”方面,国际上还是相当强的。
从此世间无大师?
怎样来评价陈省身一生的学术成就?吴文俊风趣地告诉记者:杨振宁不是写过一首诗吗,“造化爱几何,四力纤维能。千古存心事,欧高黎嘉陈。”把陈省身与欧几里得、高斯、黎曼和嘉当并列,作为世界数学史第五人……
吴文俊:先生的成就是世界级的。他对整个几何的发展起到决定性影响,他是一个创造者,整体地、大范围地影响了微分几何这个数学根本性领域的发展。数学的发展,微积分是一个飞跃,堪称学术的中心。陈先生在这个全新的领域,提出了一整套看法,划时代的贡献。
记者:据说,搞物理的杨振宁,也从陈先生的数学中受益匪浅?
吴文俊:可以说是陈先生一个数学模式在物理上的应用。自己的数学理论忽然用到物理上去,陈先生也没想到。这说明,只要是带根本性的东西,那就会有可能影响到其他方面。
记者:陈先生所得的沃尔夫奖,是全世界数学的最高奖?
吴文俊:这是数学的诺贝尔奖,而且陈先生是终身成就奖。我想恐怕诺贝尔当时还不太了解数学,所以没设数学诺贝尔奖,如果有,陈先生肯定能得。
记者:有人说,数学是天才的专利?
吴文俊:天才的说法,我是非常、完全反对的。见鬼了!不下苦功怎么可能。什么灵光一闪,我还没见到过什么灵光,我自己也没有灵光,我就是个笨人。
记者:陈先生离开我们了,您觉得,最应该在心底留存他的什么?
吴文俊:很多,具体的数学方面就不多说了,我想强调一点,他年纪那么大了,还在孜孜以求,他的精神应当传之永久。
记者:许多人都知道“陈省身梦想”———中国要成为数学大国。
吴文俊:这个梦想一定可以实现!只要我们念念不忘,埋头苦干,脚踏实地,就一定会水到渠成。
记者:最近有些文章说,陈先生去了,从此世间无大师?
吴文俊:我倒有一个“怪论”,不要老讲什么大师。我记得小时候看过,好像是梁启超还是谁讲过这么一个意思———英雄都是在落后国家出来的。人少,偶尔出一个,大家都很崇拜,而当真正整体发达了,大家都差不多时,就不会特别觉得谁英雄了。德国就是这样,当年出了一个高斯,了不起的数学家,现在呢,一大批人才,无所谓谁是大师了。我希望,我也相信,中国的现在和将来,一定会有一批批的英才辈出。 |